王元化的三重精神底色(2)

中国文促网 2021-03-19 23:39:27
浏览

  青紫荣身肥家,为世俗所尚,以夸市井小儿,钱锺书与王元化都曾位列高官,两人虽无意为官而命运阴差阳错。钱冷眼观世,埋首书斋,不以俗务为念,刻意保持文化遗民身份,他不需世俗荣誉的加冕,故而只挂名不问事,届满身退,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。王先生肝肠似火,以救国救民为念,但权力一旦出界,政统凌驾道统,也宁可弃高位,只以聚徒讲学为乐,这未尝不是基督教“上帝的归上帝,恺撒的归恺撒”的反映。

  私意以为,王先生的三次反思也与基督教家庭背景有关。王晚年著述,偏爱用“思”与“反思”二词。诚如林同奇所言,反思对于他而言,不仅是一种思考方式,还是一种生活的方式。这种方式未必不是痛苦的,因为反思的对象,不是别人,正是曾经自以为是的自己。王先生可能借鉴了古代为己之学的精神传统,他反思的心理基石更可能源自他一再引用的莎士比亚:“上帝创人,为何要他先有了缺点,才成为人”,因为人不完美,对外既不必有偶像崇拜,对内则要不断反思、修补与完善自身。他后来一直为当年违心地写过批判胡风的文章而不安,这与晚年托尔斯泰的忏悔极为相似,而他同时代的学人,有的人选择拒不反思,把问题推到外因上,或是三缄其口,仿佛什么不曾发生过。

  外界通常以为,王的第三次反思主要集中在意图伦理、功利主义、激进情绪、庸俗进化论四大目标上。垂暮之年王先生明言第三次反思的核心并非四大目标,而是尚未完成的有关认识论的基本观点。在他看来,人有局限,不是万能的,对于认识世界不能过于自信,须怀有一种敬畏之心和怀疑之心。他早年受到黑格尔思想影响甚巨,坚信人的理性可以达到全知全能。人们按照理性的指引,可以打碎旧世界,建立一个理想的新世界。而二十世纪的人类和中国的悲剧,在在说明理性同样造成了诸多罪恶。他于是忍受着刮骨疗毒般的痛苦,清理黑格尔思想中绝对主义和独断论。

  清园情结

  大学问背后有深邃关怀

  幼时成长的清园,构成了王元化一生的第三重精神底色。吴著详细考订了王父王芳荃及清华诸贤的具体居住地的说法。晚年王先生对清园有一种特殊的眷恋,足以证明清园在王先生精神坐标中的重要地位。许纪霖说,“和王先生精神源头联系在一起的是梁启超、王国维和陈寅恪”,王并非清华弟子而是清华子弟,他认同清华,不是校友对母校的崇拜,而在耳濡目染的纯正学统,那是经由王国维所实践又由陈寅恪所提倡的“独立之精神、自由之思想”。陈氏为王国维纪念碑所写碑文,1990年代王先生常常反复吟诵,并在演讲中奋力鼓吹,文章中反复引用,可见他念念不忘的,就是清华精神。他努力捍卫这种精神,他所担扰的,也恰是清华诸贤所开创的学统被有意或无意地毁弃。章太炎论清学衰败时指出,“其故实乃学者心术已不正,专门以刺探贵人意志为应对之资,风气败坏,学术自亦凋零”,可谓一语中的。民国最重要的文明成果之一,即在于,随着现代学术独立潮流与客观主义原则的建立,人文社会科学逐渐摆脱非学术因素干扰,成为独立自主的学问,向着专业化、学院化与独立化方面良性发展。陈寅恪晚年所坚持的,王元化通过对陈的阐扬所倡导并践行的,也在于此。

  一些学者没能深入历史现场与王先生的心理世界,断言“有思想的学术与有学术的思想”是正确的废话,显然低估了王的格局、眼界与胸襟。王晚年最忧虑的、谈得最多的问题之一是思想与学术的分离。八十年代各路人马放言义理,高谈阔论,“尊德性”压倒“道问学”,其弊在空疏,甚至游谈无根;九十年代形势丕变,“道问学”压倒“尊德性”,以考据代义理,以文献主义掩饰思想的贫乏,将学问变成工匠般的雕虫小技。睹此二十年的巨大摇摆,王先生将目光返归清园,他推崇陈氏,“陈寅恪我是真佩服,不要以为他是一个冬烘先生,这个人很有历史眼光的”,一般人以为陈氏只是一个考据家,史料占有丰富,繁琐冗长,不成体系,王先生认为陈氏的独家本领在于,于错综的历史现象中,探索主要环节,掌握史事演变,于小事见大局。这种尺幅千里的功夫,实为其史学的最高境界,其大学问背后有穿破时代的深邃关怀,堪称“有思想的学术与有学术的思想”之典范。

  对于王先生丰富的一生,用三个向度概括,难免有简单化与标签化之嫌,挂一而漏万,不足以理解其广阔的交游与思想的脉落。好在吴著立体地展现了王由革命者、文艺理论家、到上海精神领袖的人生轨迹,读者自可涵泳与体味中寻找答案。

  □陈建华